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家,文化女性主义者,新西兰文学的奠基人,被誉为100多年来新西兰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
著名作品有《花园茶会》《幸福》和《在海湾》等。她的创作指向女性的生存处境,她以独特的形式,对女权解放这个社会问题提供了文学的解救之道。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青年照
01 短暂而美好的生命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年10月14日生于新西兰惠灵顿,本名卡瑟琳·包姗普。凯瑟琳的童年在维多利亚式的文化习俗和新西兰美丽的自然环境中度过。15岁时,她离家来到英国伦敦,进入皇后学院就学,研习法语、德语和音乐课程,她在那里爱上了文学,并开始写作,写一些短篇的散文和诗歌。3年后她回到了故乡新西兰,进入惠灵顿皇家音乐学院学习。1908年7月,她说服父亲同意她前往英国生活,从此走上文学道路。她用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这个名字作为笔名,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定居伦敦,开始写作生涯。凯瑟琳的第一次婚姻是失败的,她在结婚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丈夫乔治·布朗。随后她出游巴伐利亚,1911年出版的《在德国公寓》里寄托了她幻想破灭的无奈心境。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家庭照
1914年,她的小说集《节奏》和《忧郁评论》在丈夫米多尔顿·莫里的协助下编辑出版。第二次婚姻给她带来了幸福。一战开始后,她不断在英法两国间往返游历,见到了自己唯一的弟弟,这次见面促使她转而倾情于新西兰故乡和童年生活回忆。然而,她的弟弟不幸死于战场,这不仅使她病弱之躯再添痛创,也让她负疚于对家人感情上的疏远。郁郁之中,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寄情笔墨,法国南方写成中篇著名小说《序曲》透露了她对新西兰家乡的美好回忆。
1920年,小说《幸福》出版,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声望。1922年,又一部小说集《花园茶会》出版,进一步稳固了她在英国文坛的地位。也就是在这,她无的放矢的感情生活似乎找到了寄托。她的最后时光在法国枫丹白露乔治·古德杰夫主办的“人类和谐发展机构”度过。在这个有40多位俄罗斯文化人居住的,到处弥漫着奇妙的俄罗斯文化气息的环境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饲养动物,侍弄花圃,写作和生活得平静恬淡。
1923年1月9日,常年罹患肺结核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逝世,年仅35岁。在凯瑟琳的世界里,死亡是静穆和安逸,甚至是美丽的。她临终前的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喜爱雨,我想要感到它们落到脸上的感觉”。而正是在她去世的半年前,中国诗人徐志摩和她见过一面。徐志摩给了她的姓氏一个优美的读音“曼殊斐儿”,并在她去世后留下了那首有名的诗歌《哀曼殊斐儿》。
02
短篇小说集《蜜月》
曼斯菲尔德把她短暂的一生都献给了很少受英国作家重视的短篇小说创作,塑造了众多的女性形象。她用手中的笔,融进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生活体验,刻画了广大女性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所迫下产生的孤独感、幻灭感、恐惧感和她们的叛逆和反抗性,道出了她们深沉的思考和无声的叹息。作为英国短篇小说领域的创新者之一,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呈现出与传统短篇小说极不相同的叙事风格,经其革新后的英国短篇小说面目一新,自此开始广受世人瞩目。
《蜜月》封面图
这部短篇小说集《蜜月》收录了《小妞儿》《郊区童话》《航海》《一杯茶》《蜜月》等一系列曼斯菲尔德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佳作,采用萧乾、文洁若等资深译者的优秀译文,全面展示作者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今天我们向大家介绍的是书中与这部集子同名的短篇小说《蜜月》: 故事发生在一片灿烂的地中海海滩上,和煦的微风从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吹拂着,一对恩爱的夫妻来到海边旅馆的凉台上喝茶,进行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对话,还时不时表达着对彼此的爱意。他们从周边的人谈到桌子上食物,从海滩上的景色谈到自己的爱情,看似一些都宁静和谐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其实,他们的对话中一直都透露着内心的不安,对爱情的怀疑和生活的无意义……这篇小说给了读者一双眼睛,透过它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时代的人在平淡无奇的外表下隐藏着的真实的生存状态。
曼斯菲尔德的小说像是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她以敏锐的眼光发现着散淡的时光流逝中所呈现出的生活场景,把平凡人物和琐碎事情写进小说。在她精心选择的蕴含深意的的细节刻画下,看似无所事事的、轻松的日常生活中显示出深刻的的意义,人物的内心世界在不同层次的内心描写中被揭示得淋漓尽致。
03
无情节的叙事,印象的美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被誉为是20世纪杰出的短篇小说作家,她对英语短篇小说的贡献在于她独树一帜的小说叙述艺术。她作品中的”无情节”结构的表现手法是其写作技巧和风格中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她以淡化的情节、女性视角诗化的语言,和印象主义的技巧表达着现代化的主题,突破了传统的小说形式,开创了一种完全崭新的叙述手法,为英语短篇小说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她的小说中有一个特殊的意象群,除传统意义之外还赋予了自己特殊的意象模式:一是悲剧感——孤寂和死亡;二是童心——真善美和无序。这些意象以缩影的形式展示了小说的寓意,揭示了小说的主题,传达了作者的思想和情感状态。
她写的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意境,于平淡中见新奇。她的每篇小说都是蘸着心血写成的。由于艺术上的刻苦,她竟缩短了自己的生命。而她的生命,也像她的作品一样,成为了唯美的短篇。在《哀曼殊斐儿》中,徐志摩由衷地赞美她:“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她女神般短暂而美好的生命,却永远地定格在了读者的心间。
(撰稿人:冯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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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0竞彩003 曼斯菲尔德VS唐卡斯特:
曼斯菲特上赛季在英乙联赛排名第八, 本赛季目前表现非常稳定,12场赛事打进17球只丢9球,4胜8平未尝一败,积分20排名第5,其中主场3胜3平,得失球比例为7比2,可以说是攻守兼备了!从历史战绩来看,他们近10场比赛不败本赛季取得3胜7平不败的战绩,攻防两端表现出色,状态正佳。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近4场全平,取胜能力不够!另外,在上轮英锦赛在第二圈就被埃弗顿U21淘汰出局,然而球队本届英锦赛分配在H组,实力偏弱,出线压力大。
唐卡斯特在英乙联赛排在中下游段位,上赛季积分榜排名第18名。本赛季目前表现非常一般,12场赛事打进13球但是丢20球,3胜2平7负,积分11,排名第20,其中客场1胜5负客场分胜负能力较强,得失球比例为6比13,可以说客场有着明显的短板!他们近10场比赛取得4胜1平5负,但是客场就有4场输球,近期客场2连败,表面上看客场非常疲软,但是客场能够取得进球,不见得本场会大败!
曼斯菲特主场给出1球支撑,鉴于平局居多,取胜能力差,本场大胜依然几乎不可能!
推荐:让球平/负
文 \ 曼斯菲尔德
突然地——她惊醒过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只是风,它使房屋摇晃不定,使窗户格格作响,使屋顶上的一块铁片砰砰作声,使她的床微微颤动。叶子在窗前晃了一下,飘上去又飞走了;沿街而下,有一整张报纸在空中摇摆,像断了线的风筝,它落下来,卡在一棵松树上。天冷了。夏天过去了——秋天到了——一切都变丑了。一辆辆二轮货车嘎拉嘎拉地驶过,左摇右晃;两个中国人垂头丧气地往前走着,他们肩上都挑着挂了沉重的菜篮的木扁担——他们的辫子和蓝罩衫在风中飘起。一只瘸腿白狗吠叫着越过篱笆门。全完了!什么?哦,一切!她开始抖着手给自己编辫子,她不敢照镜子。妈妈正在门厅里跟奶奶说话。
“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傻瓜!想象一下在这样的天气里把东西落在外头的晾衣绳上……我最好的小泰尼利夫茶盘盖布可全是用缎带作的。那股怪味是什么?是麦片粥煳啦。哦,天哪——这风!”
她在十点钟有一节音乐课。想到这儿,贝多芬的小调乐章便开始在她的脑海中奏响,颤音又长又可怕,像滚滚而来的小鼓声……玛丽·斯旺森跑进隔壁的花园,要在“秋菊”被毁之前采下它们。她的裙子飘起来,飘到她的腰上面;她试图把它捂下去,在她弯腰时把它塞到两腿中间,但是没有用——它还是飘起来。所有的树和灌木都在阻拦她。她尽快去采,但是她完全疯了。她没有注意到她在做什么——她是把花连根拔起,然后对它们又扭又搓,同时跺着脚,诅骂着。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把前门关上!绕道从后面走,”有人喊。然后她听见博盖说:
“妈妈,有电话找你。电话,妈妈。是卖肉的。”
生活是多么可怕——恶心,简直让人恶心……此刻她帽子上的松紧带拉断了。当然会断。她要戴上她的旧苏格兰便帽,然后从后面溜走。但是妈妈已经看见了。
“玛蒂尔达。玛蒂尔达。赶快回——来!你到底把什么戴到头上了?看起来简直像个茶壶套。还有你为什么要在脑门前留那种又长又密的刘海儿。”
“我不能回去,妈妈。我上课要迟到啦。”
“赶快回来!”
她就不回。她就不回。她恨妈妈。“滚开”她喊道,她沿着公路跑走了。
一浪浪,一团团,一大旋一大旋,尘土袭来了,夹杂着小块的稻草、谷壳和粪便。从花园的树林中传来了震耳的呼啸声,站在道路尽头,布伦先生家大门外,她能听见海在呜咽:“啊!……啊!……啊——!”但是布伦先生家的客厅安静得像座山洞。窗户都关着,窗帘半拉起,她没有迟到。她前面的女孩才刚开始弹奏麦克道威尔的《致冰山》。布伦先生在上面看到了她,微微一笑。
“请坐,”他说。“到那边去坐在沙发角那儿,小姐。”
他是多么滑稽。他确实没有嘲笑你……但就是有什么东西……哦,这里是多么安静。她喜欢这个房间。它有人造哔叽的味道、陈腐的烟味和菊花味……有一个插满菊花的大花瓶摆在壁炉台上,在鲁宾斯坦苍白的相片后面……致吾友罗伯特·布伦(原文为法语——译者按)……在闪闪发光的黑色钢琴上面挂着一幅画《寂寞》——一个悲惨的黑皮肤女人披着白衣,坐在一块岩石上,她的两腿交叉着,双手托着下巴。
“错了,错了!”布伦先生说,他俯身向另一个女孩,从她肩膀上伸过两支胳膊,为她弹奏那一段乐曲。愚蠢——她脸红了!多么可笑!
现在她前面的女孩已经走了;前门砰地关上。布伦先生回来了,他来回走着,非常轻,在等她。多么不寻常的一件事。她手指发抖使她无法解开音乐书包上的结。那是风……她的心跳得如此厉害,她觉得这甚至使她的宽大短外套也在上下起伏。布伦先生没说一个字。破旧的红色钢琴凳是足可让两个人肩并肩坐下的。布伦先生在她身旁坐下了。
“我要从音阶开始吗,”她问,两手绞在一起。“我还有一些琶音要弹。”
但是他没有回答。她甚至不认为他听了……然后,他那有生气的手,上面戴着戒指,突然伸过来,打开了贝多芬的曲谱。
“让我们弹一点儿大师的老作品,”他说。
但是他为什么说得如此亲切呢——如此如此地亲切——好像他们彼此已经认识好多年了,了解对方的一切。
他慢慢地翻着曲谱。她注视着他的手——那是非常好的手,看上去总像刚洗过似的。
“就这里了,”布伦先生说。
哦,那亲切声音——哦,那小调乐章。微弱的鼓声过来了……
“我要弹复奏部分吗?”
“是的,亲爱的孩子。”
他的声音太过和蔼了。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在五线谱上上上下下地跳着舞,像小小的黑孩子在栅栏上。为什么他这么……她不会哭——她没有什么可哭的……
“怎么了,亲爱的孩子?”
布伦先生抓住她的手。他的肩膀在那里——就在她的头边。她很轻很轻地靠过去,她的脸颊贴着那有弹性的花呢。
“生活是如此可怕,”她喃喃地说,但是她完全不觉得它可怕。他说了些关于“等待”、“记时”和“那珍贵的东西,一个女人”的什么,但她没有听。这是如此惬意……永远……
门突然开了,在砰砰声中玛丽·斯旺森发现要轮到她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把小快板弹得再快点儿,”布伦先生说,他站起来,又开始来回走了。
“到沙发角那儿去坐着,小姐,”他对玛丽说。
风,风。一个人呆在她的房间里是可怕的。床、镜子、白壶和水盆像外边的天空一样闪烁着。可怕的是那床。它卧在那里,酣睡着……妈妈会有那么一刻想象到她将织补所有那些如同一盘蛇一样捆扎在被上的长袜吗?她不会。不,妈妈。我看不出我为什么会……风——风!从烟囱上吹下来一股奇怪的煤烟味。没有人给风写过诗吗?……“我将鲜花带给树叶和阵雨。”……什么胡说八道。
“是你吗,博盖?”
“来,去海滨草场走一圈吧,玛蒂尔达。我再也受不了了。”
“好哦。我要穿上我的长外套。这难到不是可怕的一天吗!”博盖的长外套跟她的一模一样。挂上衣领,她照着镜子。她的脸色苍白,他们有着同样兴奋的眼睛和火热的嘴唇。啊,他们知道镜子里那两个人。再见,亲爱的;我们很快就回来。
“这样比较好,是不是?”
“挂上,”博盖说。
他们没法快走。他们把头低下,腿刚好碰上,他们迈着大步,好像一个人,热切地穿过小镇,沿着茴香丛生的之字形柏油路走去,一直走到海滨草场。天色暗了——是刚刚暗下去的。风是如此大以致他们不得不拼搏着往前走,摇摇晃晃,好像两个老醉鬼。海滨草场上那些可怜的小波赫塔克瓦树都俯向地面了。
“来啊!来啊!让我们靠近些。”
海水非常高,甚至高过了防浪堤。他们摘下帽子,她的头发被吹入口中,尝起来咸咸的。海水是如此高,波浪根本防不住;它们捶击着粗糙的石墙,吮吸着杂草丛生、湿淋淋的台阶。一个大浪花擦着水面正好穿过海滨草场。他们淋了一身的水珠;她感到嘴里又湿又凉。
博盖的声音断了。当他说话时他在阶梯上跑上跑下。这很滑稽——使你发笑——然而它正符合今天。风带着他们的说话声——飞走了,语句就像窄小的缎带。
“快点!快点!”
天变得很黑了。港口里,运煤的大船上亮起了两道灯光——一道高高地在桅杆上,一道来自船尾。
“看,博盖。看那边。”
一条黑色的大轮船冒出一长串烟,它的舷窗亮着灯,到处都亮着灯,它就要出航了。风没有拦住她;她直接穿过波浪,向尖石之间那道敞开的大门走去,它通向……那是光使她看上去特别美丽、神秘……在船上他们臂挽臂趴在栏杆上。
“……他们是谁?”
“……弟弟和姐姐。”
“看,博盖,那城镇。它看起来不是很小吗?那邮局的钟,它在敲最后一次响。那海滨草场,刮大风那天我们曾在那儿走过。你还记得吗?那天上音乐课我哭了——多少年过去了!再见,小岛,再见……”
现在黑暗在翻腾的水上伸出翅膀。他们再也无法看到那两个人了。再见,再见。不要忘记……但是船现在已经开走了。
风——风。
(图文无关)在欧美国家,短篇小说的最高赞誉大概就是被文坛嘉奖为某个地方的契诃夫。 (人民视觉/图)
在欧美国家,短篇小说的最高赞誉大概就是被文坛嘉奖为某个地方的契诃夫。有“爱尔兰的契诃夫”威廉·特雷弗,“美国郊外的契诃夫”约翰·契弗,“加拿大的契诃夫”爱丽丝·门罗,还有最早获此殊荣的那位“英国的契诃夫”——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
若研读这些作家的作品,会发现他们固然有共同特征(聚焦普通人,书写日常生活中暗涌的风暴),但同时个性鲜明,就拿特雷弗来说,乔伊斯对其产生的影响或许和契诃夫难分伯仲,然而和两位大师不同,特雷弗笔下的人物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常会出现惊人之举。如《钢琴调音师的妻子》,这位盲人调音师的续弦妻子面对早已被前妻占满的生活,下意识地开始撒谎,丈夫记得前妻说这栋房子的门是蓝色的,如今的妻子会说:“已经重新刷过了,现在这扇门是黄色的。”
可以对契弗、门罗做出相似的评价,但面对曼斯菲尔德,情况变得更为复杂。
复杂的原因有三:第一,曼斯菲尔德公开发表的第一个作品《疲倦的小孩》(The Child Who Was Tired)有抄袭契诃夫短篇《犯困》(Sleepy)之嫌。两个作品都是写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给人家做保姆,不仅要承担家务,还要照顾摇篮里的婴孩,因为实在太困,小姑娘眼皮打架,她不敢睡,怕被主人家骂,但最后还是打起了瞌睡,压力全部转化为梦魇。虽然曼斯菲尔德进入故事的角度不同,梦魇的内容也有差异,但不啻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写作者对文学泰斗的模仿之作。第二,曼斯菲尔德在书信笔记里频繁提起契诃夫,情感的浓烈简直堪比“痴迷”。她说要给未来的孩子取俄语名字,这些表达崇拜的言论中最常被引用的一条是:“我愿意将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换取契诃夫的一个短篇小说”。第三个原因则跟另一位赫赫有名的作家有关,流连巴黎的时候,有人给当时还是文艺青年的海明威推荐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海明威读了之后很失望,觉得这是对契诃夫的二流模仿(《流动的盛宴》)。
我最早是从徐志摩的诗文中知道曼斯菲尔德的,她就是徐志摩笔下具有“仙姿灵态”的“曼殊斐儿”。真正阅读她的作品是在留学美国之后,我固然能读出契诃夫的影响来(用富有色彩的环境来构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张力,用人物的小动作来塑造个性,用重复出现的某种声音打造小说的节奏),但更多看到的是曼斯菲尔德本人的风格。其实这种风格在她的模仿习作里就初见端倪,契诃夫写人比较朴实,这个年幼的保姆叫瓦尔卡;曼斯菲尔德则没有给主人公取名,保姆是“疲倦的小孩”,主人就是“主人”,婴儿就是“婴儿”。契诃夫的小说让我们瞥见零星的社会图景,瓦尔卡最先梦见的是父亲过世的时刻,家里穷得连送父亲去医院的马车也没有;曼斯菲尔德的小说世界在主人家内部,通过主人公轻蔑的话语道出小姑娘是佣人的女儿,是“免费”的劳力。两个故事最终,保姆都残忍地把婴孩杀死,但是动机略有不同。契诃夫的小说里,婴孩一哭闹,瓦尔卡就想起了她的父母,想到了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懂得了一切”,她的杀机有着报复社会的意思;曼斯菲尔德笔下的小姑娘也有对社会等级的思考,但是更多聚焦于自身,主人家有这么多孩子,女主人肚子里还怀了一个,这些孩子长大了一点都成了混世魔王,争相欺负小保姆,她的杀念更私人,类似绝望的自卫。
这种差异会随着曼斯菲尔德的写作技巧走向成熟而越来越明显。她喜欢给我们建立人物的某种印象,比如她的名作《没有脾气的男人》(The Man Without a Temperament),通篇这个男人都没有姓名,有时候是通过声音营造印象,在她的成名作《幸福》(Bliss)中,我见到了最绝妙的语言描写。因为她先为我们安插了不同人物的说话方式:丈夫喜欢把任何人的缺点归结为某种身体疾病——“这个人脾气不好,肯定是肠胃有问题”;年轻的诗人喜欢聊戏剧,抱怨比称赞多;另一对夫妇喜欢把对方亲昵地称为“杯子”和“面子”。等我们的耳朵熟悉了这些宾客的说话腔调,曼斯菲尔德就任凭这群人在饭桌上相互对话,无须提示,我们完全能够辨认谁是谁,而且这些话本身就趣味横生,意蕴丰富。比起契诃夫对社会各阶层人物的关注,曼斯菲尔德的题材似乎更“小”,她的世界更多在家庭内部,如女性看似幸福平静的婚姻和家庭内中脆弱的本质,中产阶级的道貌岸然。十有八九,她戳穿这些光鲜表象的方式是通过女性的视角,自以为找到好丈夫的女人忽然发现丈夫早有新欢,你会在之后的很多女性作家(如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笔下见证曼斯菲尔德的文学遗产。
海明威评价曼斯菲尔德的原话是:“在读了契诃夫后再看她的作品,就好像在听了一个聪明博学的医生讲的故事后,再听一个尚年轻的老处女竭力编造出来的故事一样。”倘若海明威有心了解一下曼斯菲尔德的生平,就知道“年轻的老处女”这个评价有多么不准确。曼斯菲尔德1888年出生于时属英国殖民地的新西兰,19岁来到英国,后来在欧洲多国旅居,有两任丈夫,还有至少一位为世所知的情人,她大胆追求性爱,性格特立独行。但海明威不准确的评价透露出一种审美倾向,或许他喜欢的是契诃夫笔下的社会图景,更宏大,更显男性的“博大”视野,不喜欢曼斯菲尔德笔下的女性世界,太过细腻,太过“狭小”。每个人有各自的审美取向,性别认同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直到今天,我也欣赏不来海明威小说里冷冰冰的叙述视角,硬汉式的语言,但这并不影响其他人对海明威风格的赞誉。
曼斯菲尔德的那篇模仿之作发表于1910年,作者时年22岁,但她的创作真正走向成熟是在十年之后,以短篇集《幸福》的出版为标志。其实曼斯菲尔德或许只是隐约感到,但并不能确认,她的整个人生旅途会终结在三年之后,享年35岁。
翻看她的书信和笔记,看到她频繁地提到契诃夫,我实际上感到的是心酸。她重提契诃夫有个重要的时间起点——1918年,就在这一年,曼斯菲尔德被诊断患有肺结核。如果对契诃夫的人生经历有所了解,会知道契诃夫也是死于肺结核这一当时的绝症,享年44岁。曼斯菲尔德力图抓住短暂的生命,写下更多的作品,当创作被病痛打断,她陷入抑郁,希望有个能够互诉心肠的知音:
我必须重新写作……啊,契诃夫!为什么你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不能跟你说说话,在灰暗的大房间里,在窗外摇动的树影将烛火染绿的傍晚时分?(《曼斯菲尔德笔记》)
有时候,病痛中的她对契诃夫的渴望不亚于虔诚的信徒渴望基督现身。她对天堂的想象是“他(契诃夫)会穿过长满果树和郁金香花的庭院走来。他的狗会在小径旁坐着,就像任何刚刚跑了一大圈回来的狗一样,它也在喘气,显出高兴的样子”。从她对契诃夫生命尾端的书信的读解中,我们看到的是同病相怜,也是自我投射:“读他最后的书信,他已经放弃了希望。如果你抛开想当然的感伤,你会感到恐怖的。这已经不是契诃夫了。疾病吞没了他。但是,或许对健康的人而言,这是胡说八道。他们从未走过这条路,他们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我只能大胆地独自往前走。”
疾病像一道门,横亘在健康的人和病人之间。独自和病痛交战的人只能从崇敬又经历相仿的前辈身上找到力量。卫斯理学院的荣休教授瑞秋·杰科夫(Rachel Jacoff)是但丁研究专家,她读《炼狱》的章节,看到的是一位患有重度抑郁的中年人急于从自己所景仰的文学前辈维吉尔身上找回生命的意义。区别是,但丁找到了,实现了自我疗愈;而表面看来,曼斯菲尔德最后似乎也像契诃夫一般绝望了,生命匆匆收场。但其实契诃夫早就给了她力量,契诃夫1897年在去莫斯科的路上肺部出血,确诊肺结核。在此之后,知晓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他搬到雅尔塔(Yalta),专注写作。他的很多名篇,包括《樱桃园》以及《带小狗的女人》都写于生命的最后几年。同样地,曼斯菲尔德也竭力地把精力倾注给作品,她在世时出版有四个短篇集,其中三个集子都是写于她病重的年份,而她所有留史的名篇,都在后三个集子里。
同样被疾病过早夺走生命的美国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说:“疾病成了一个地方,比去欧洲旅行一趟带给我的教谕更多。在那个地方,我没有任何同伴,也没人能追随我。死亡之前遭遇疾病再适宜不过,我认为缺失这份经历的人没有得到上帝的眷顾。”在这个意义上,曼斯菲尔德何其幸运?她有契诃夫这位同路人。
钱佳楠